【美文赏读】菫鹏生：住村干部

自我记事起，村里就常有一些与土生土长的乡亲们不一样的人。他们的衣着、肤色、神情、口气，甚至口音，都带着外面的气息。等年纪稍长，才从老人那里得知，他们叫“住村干部”。这些人短则驻村一年，长则好几年。后来慢慢明白，他们是“公家人”，有工资，有编制。他们来到村里，有的是为了专抓某项工作；有的是轮换来体验生活；当然，也有犯了错误，被下放到农村的老干部。

住村干部通常住在农户家里。村干部会挑选那些家庭条件稍好、住房宽敞的人家来接待。而一般人家也乐意接待，这既是一种体面，也想着“熟人好办事”，家里总有些七七八八的难处，或许能请他们帮上忙。

众多住村干部中，有一位让我印象极深。现在回想，他应该就是那位下放的老干部。当时我们判断他级别不低，只因邮递员每周都会给他送来一份他订阅的《参考消息》。这在当时的农村看来，是件了不得的事，感觉那报纸上登载的都是国家秘密。老干部姓郭，陕北人，待人和气，村里人都叫他“老郭”。他有一儿一女，儿子假期来村里时，和我们年纪相仿，便玩在一起。城里孩子身上的气息与乡下孩子差别很大，他讲一口西安腔的陕西话，我们听着觉得新鲜又洋气。如今回想，这都是童年趣事了。

老郭似乎并不主动介入村上的具体事务，但村里人都愿意找他聊天，听他的高见。他也会为村上的事出主意，帮着办事。当他结束下放、要回城的时候，几乎全村人都去送行。那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：一辆小吉普车来接他，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小车。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开走，扬起一大溜尘土，在视野里摇晃着消失。村里人久久没有散去，都在猜测老郭当年是多大的官，而我的心中，也从那时起，开始编织对外面世界的幻想。

对住村干部而言，“吃饭”是一道考验，也是对情分的体验。他们一般在各户轮留吃饭，既能全面了解情况，也显得公平。村里人招待时，总会尽其所能端出最好的饭菜，尽管那个年代的农村，也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。有一位同样是农家出身的住村干部，吃完饭后，会把碗舔得干干净净。这个举动，让村民们打心眼里认同他，彼此间的感情瞬间就拉近了。还记得一位从城里来的干部，刚来就表达了扎根的决心。那时生活困难，村民常吃“搅团”，他便声称自己最爱这一口。结果，家家户户都用心地用搅团招待他。不出半月，这位老兄便称病回城了。后来，直到村干部协调各家别再只做搅团，他才表示“身体康复”，又回到了村里。

平心而论，许多住村干部是有能力、有水平的。他们真心关心村民和集体，为村子的经济发展出谋划策，动用自己的资源为村民办实事，为村里的年轻人寻找出路。然而，也有个别干部，或许是“造反派”出身，行事极左，天天抓人批斗，让那些成分高或有些历史问题的人家苦不堪言，也带坏了一批年轻后生。还有一位住村干部，没什么文化，却在全村大会上发表长篇激情讲话，他口中的“文明话”大多是错词错句，让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也听得忍俊不禁，第二天就成了我在班上给同学们学舌的大笑话。

时光荏苒，我离开老家已四十多年。近期回到村里，又遇到了现在的住村干部。他是市里派下来的政法干部，一番交谈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这一代住村干部更高的文化素养、更深的政策认知以及发展乡村的迫切之心。我也看到了他们为农村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变化。

与这位干部闲谈时，我调侃道：“现在你们下乡，不用长住农民家，也不用天天吃搅团了。”我们都由衷地感到，农村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。如今村村是楼房，吃的是城里人都羡慕的绿色农家菜，来农村住村，在某种程度上，倒成了享受乡村的宁静与发展。

回首往昔，那些过去的住村干部，连同那段农村的艰难岁月，一同烙印在记忆深处，令人难忘；而放眼今天，新一代的干部住村，正将积淀着希望的乡土中国，引向一条更加现代化的光明前程。